这雨,断断续续下了三天。
剧组的拍摄进度被迫延后,所有人都困在酒店里,闲得快要发霉。
秦玉桐关了手机,窝在房间里看完了几本一直想看却没时间看的书。
第四天,天终于放晴。
阳光穿透云层,给洗刷一新的江南小镇镀上了一层金边。空气里都是雨后青草和泥土的清新味道。
浅浅一大早就兴冲冲地跑来说,镇上那家最有名的苏式糕点铺,今天出了新做的桂花定胜糕,排队的人都快排到街尾了。
秦玉桐被她念叨得起了兴致,也想出去走走。只身一人,从酒店的后门溜了出去。
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上,阳光透过巷子两旁高大的香樟树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,安逸。
可秦玉桐的心里,却始终盘桓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违和感。
总觉得……有人在看她。
不是粉丝偶遇时那种惊喜或好奇的目光,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,无声地缀在她身后,让她背脊的寒毛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。
她不动声色地走进一家临街的古董店,假装在看货架上的瓷器,眼角的余光却透过玻璃的反光,飞快地扫向街对面。
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、戴着鸭舌帽的男人,正站在一棵树下,假装在看手机。
帽檐压得很低,看不清脸。
是他们。
私生饭。
在她京市的公寓楼下,在她去公司的路上,在她每一次以为是私人行程的时候。
他们会翻她的垃圾,会高价收买酒店的服务员,拿到她用过的浴巾和床单,会用长焦镜头,拍下她在房间里换衣服的瞬间……那些手段,变态到令人发指。
公司报过警,发过警告函,可这些人就像打不死的小强,换个马甲,又会重新围上来。
原来,他们也跟到横店来了。
不能慌。
秦玉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她佯装没发现,转身走出了古董店,脚步不疾不徐,朝另一条更窄的小巷走去。
巷子里没什么人,两边是斑驳的白墙黑瓦,墙头上长满了青苔。
身后,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,也跟了进来。
一下,一下,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。
走到巷子中段的一个拐角,秦玉桐猛地拔腿,朝着与原定方向相反的出口,用尽全力狂奔起来!
身后的脚步声也瞬间变得急促、杂乱!不止一个!
“秦玉桐!”
“桐桐!别跑!”
有人在后面喊她的名字,那声音里,满是令人作呕的、狂热的兴奋。
风在耳边呼啸,肺部像被火烧一样疼。
她不敢回头。
她知道,一旦被他们堵住,会发生什么。
巷子的尽头,是一条车流相对稀少的马路。只要穿过去,到对面人多的地方,她就安全了。
眼看着马路就在眼前,秦玉桐心里刚升起一丝希望,脚下却猛地一滑!
青石板上残留的苔藓,在雨后湿滑得像抹了油。
“啊!”
她痛呼一声,整个人失去平衡,重重地摔了下去!左脚的脚踝处,传来一阵钻心的、骨头错位的剧痛。
完了。
她撑着地,挣扎着想站起来,可那只受伤的脚,却像灌了铅一样,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。
身后的脚步声,越来越近。
不远处的车上,后座的车门从里面被推开。一只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映入她的眼帘。
随即,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弯腰,准备上车。
那张脸,冷硬,英俊,线条像是用刻刀雕出来的,没有一丝多余的弧度。眉眼深邃,鼻梁高挺,薄唇紧紧地抿着,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凛冽。
她和他不熟。虽然按辈分,她该叫他一声“三哥”或者“姐夫”,但实际上,他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。每一次,都是在秦家或顾家那种严肃的场合,他永远都是那副冷面冷心的样子,话少得可怜,看她的眼神,也淡得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。
可现在,她管不了那么多了。身后那群疯子,已经追到了巷口。
秦玉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在那只脚即将踏进车里的瞬间,抢先一步钻了进去!
“砰”的一声,她用尽全力甩上了车门。将外面那些肮脏的、觊觎的目光,彻底隔绝。
空间瞬间变得狭窄而压抑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冽的、干净得近乎于无的味道,像是冬日清晨的松木。
这是顾廷邺身上的味道。
秦玉桐缩在角落里,抱着自己那只疼到快要失去知觉的脚踝,浑身都在发抖。冷汗浸湿了额前的碎发,狼狈得像一只落水的流浪猫。
她甚至不敢去看那个男人。
顾廷邺好像在看她。
半晌,头顶响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。
“下去。”
秦玉桐猛地抬起头,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。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或怜悯,只有被打扰后的不耐与疏离。
“我……”她的声音因为恐惧和剧痛,抖得不成样子,“外面……外面有人在追我。”指了指车窗外,那几个灰色的身影正不甘心地在车旁徘徊,像几只寻不到血腥味的秃鹫。
顾廷邺顺着她的视线,淡淡地瞥了一眼。随即,那道冰冷的目光,又重新落回她惨白的脸上。
“下去。”他又重复了一遍。同样的两个字,语气没有任何变化,仿佛她的解释,于他而言,不过是一阵无意义的空气震动。
秦玉桐彻底愣住了。她想过他会冷漠,却没想过,他能冷漠到这个地步。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,混杂着委屈、恐惧和无助。
“我不下!”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,敢这么跟他说话,“我脚崴了,我走不了!他们是私生饭,被他们抓到我会被……”
她的话戛然而止。
因为男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不像是心软的征兆,倒像耐心耗尽的警告。
“秦玉桐,我最后说一遍。”那眼神,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麻烦。
秦玉桐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。
是啊,她和他非亲非故,他凭什么要帮她?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候,撞进他的世界里,弄脏了他一尘不染的车,打乱了他按部就班的行程,他没有直接把她扔出去,或许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。
就在她咬着唇,准备自己推开车门,迎接外面那场注定的劫难时,男人却忽然开了口。
“去哪。”依旧是那种冷冰冰的陈述语气。
秦玉桐怔怔地看着他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顾廷邺似乎是懒得再等,他收回视线,对前排的司机沉声道:“开车。”
司机显然也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发懵,但还是立刻应了一声“是”,发动了车子。那几个灰色的身影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。
秦玉桐靠在车窗上,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心脏还在“砰砰”地狂跳。劫后余生的庆幸,和身旁男人带来的巨大压迫感,交织在一起,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。
“酒店。”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轻得像蚊子哼。
顾廷邺没应声,只是从置物格里,拿出一个黑色的文件夹,自顾自地翻看了起来。仿佛身边的她,真的是一团空气。
车子一路平稳地开着。秦玉桐低头看着自己已经高高肿起的脚踝,疼得她直抽冷气。
“前面中心医院,停车。”头顶又传来那道冷硬的声音。
秦玉桐茫然地抬头:“我不去医院。”现在这个样子,去医院肯定会被认出来。
顾廷邺终于从文件中抬起头,那双漆黑的眸子,第一次正眼看她。
“你想废了这条腿?”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关心的成分。
“我……”
“下车。”他打断她,已经没了跟她废话的耐心。
顾廷邺推开车门,率先下了车。高大的身影逆着光,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。
秦玉桐以为,他就要这么走了。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,还是……有一点点莫名的失落。
她扶着车门,咬着牙,单脚跳着想下车。
可刚一落地,脚踝处那阵撕心裂肺的剧痛,就让她眼前一黑,身体一软,差点再次摔倒。
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。一只有力的大手,在她即将倒地的前一秒,精准地,揽住了她的腰。
秦玉桐僵着身体,仰起头,只能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。
“跟紧。”
顾廷邺丢下这两个字,松开了揽在她腰间的手,转而攥住了她的手腕。几乎是半拖半拽地,拉着她,迈开长腿,朝急诊大厅走去。他的步子很大,秦玉桐只能一瘸一拐,跌跌撞撞地被他拖着走,姿态狼狈到了极点。
“你慢点……”她忍不住开口,声音里带上了哭腔,“疼……”
走在前面的男人,脚步似乎在那一瞬间极轻微地顿了一下。
但也仅仅是那么一下。
他拉着她,穿过惨白灯光下行色匆匆的人群,径直走向骨科分诊台。全程没有再看她一眼,也没有再说一个字。那张英挺的侧脸,在明灭的光影里,冷硬得像一块终年不化的寒冰。
他处理事情的方式极有效率。挂号,缴费,排队,一套流程下来,行云流水。
秦玉桐被他按坐在冰冷的铁皮长椅上,周围是其他病人痛苦的呻吟和家属焦急的交谈。而他们这一隅,却安静得可怕。
他就像一座孤岛,自动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嘈杂与烟火气。
秦玉桐抱着自己受伤的脚,疼得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,却咬着唇,一声不吭。
终于轮到她。医生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,大概是见惯了各种伤痛,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。
“裤腿卷上去。”
秦玉桐依言,费力地将牛仔裤的裤腿往上卷。可脚踝肿得太厉害,裤子又紧,根本卷不上去。
她正窘迫,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,两根手指捏住她的裤脚,不带任何情欲色彩地用力往上一撕——
“刺啦”一声脆响,昂贵的丹宁布料应声而裂。
冷风瞬间灌了进来,激得她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医生终于抬了抬眼,看了顾廷邺一眼,又很快低下头,开始检查她的伤处。他的手指用力按下去,试探骨头的位置。
“嘶……”秦玉桐倒抽一口凉气,痛得眼前发黑,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。
顾廷邺就站在一旁,他垂着眼,面无表情地看着医生在她那已经青紫一片的脚踝上按来按去。
“骨头没事,韧带撕裂。”医生下了结论,“我给你正一下位,然后上药包扎。会有点疼,忍着。”
秦玉桐点了点头,深吸一口气,做好了准备。
可那阵预想中的剧痛袭来时,她还是没忍住,身体猛地弓起,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,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。额角的冷汗,顺着鬓角滑落下来,洇湿了口罩的边缘。
她死死咬住下唇,直到口腔里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,才把那即将冲出喉咙的痛呼,硬生生咽了回去。
整个过程,顾廷邺始终一言不发。只是在她疼得最厉害、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时,伸出手,用两根手指,不轻不重地按住了她的肩膀,制止了她的挣扎。
上药的过程更是种煎熬。冰凉刺骨的药酒,浇在红肿的皮肤上,激起一阵又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。
秦玉桐的脸色,已经白得像一张纸。却始终没再发出一点声音。
就在这时,放在一旁外套口袋里的手机,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。
她腾出一只还在发颤的手,摸出手机。
“喂……”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“桐桐姐!你跑哪儿去了啊?!”浅浅的声音急得快要哭出来了,“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你都不接!外面下那么大雨,你一个人能去哪儿啊?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!”
一直强忍着的情绪,在这一瞬间,彻底决堤。
眼泪一颗一颗从泛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。没有声音,只是无声地掉着,像是断了线的珍珠,砸在手背上,溅开一小片湿痕。
“我……我没事。”她想说得轻松一点,可一开口,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鼻音,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你还说没事!你都哭了!”浅浅一下子就听出来了,“桐桐姐,你到底怎么了?是不是出什么事了?你快告诉我你在哪儿,我马上过去找你!”
“我真的……”秦玉桐还想嘴硬,可后面的话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她只能狼狈地别过脸去,不想让身旁那个男人看到自己此刻的丑态。
委屈,后怕,疼痛……所有的情绪,在这一刻,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
她不是那个在镜头前无懈可击的戛纳影后,不是那个在名利场上游刃有余的秦玉桐。她只是一个会害怕,会疼,会需要人担心的普通女孩。
顾廷邺的视线落在了她那不住颤抖的肩膀上。
他看着她侧着脸,对着手机,一边说着“没事”,一边眼泪却像开了闸的洪水,汹涌得根本止不住。眼泪顺着她光洁的下颌线滑落,滴进她深色的衣领里,很快就消失不见。
他微微蹙起了眉。
不过是崴了脚。在他看来,这种程度的伤,连哼一声都显得多余。
有什么可哭的?
娇气。
这是顾廷邺脑海里,唯一能想到的两个字。